如果那天有人恰好飛過那片空地,就會看到我的記憶之一:天黑下來,是那種快要下雪的樣子,李樹增在一大片空地上遇到我,遞給我一小塊凍羊肉。
這是一小段很早很早但是無關緊要的記憶,是我在記憶中打下的木樁之一,像雪地中的木樁,讓一些漂浮的時間和地方不至於丟失。它在我睡覺之後和醒來之前反複播放,每次都不一樣,風從東吹向西,天要下雪,或者風從北吹向南,天隻是黑下來了,有一棵楊樹,沒有一棵楊樹,李樹增彎下腰,李樹增站著,有時候會有口琴聲響起,但多數時候沒有。
我提到李樹增是因為李樹增死了,我從小就知道他必然會死,並且隨時會死。因為他太瘦了,他被孫子用磚頭趕走、訕訕轉身的樣子,他坐在樹下任憑槐花落滿頭頂的樣子,本身就是在描述死,或者隻能用死來描述。
直到那天,時候到了,人們說他靠在椅子上就沒了動靜,幾乎就是熄滅了,麵前還擺著涼下來的飯。
在去世之前,李樹增因為過度衰弱去看過病。那段時間他偶爾會衰弱到不可見,在和鄰居說話的時候,會突然閃爍,變成一陣灰色的嗡嗡聲。
一個下午,他換上新衣服,慢慢地上了車,去了大醫院,就像去走完某種例行程序。醫院是世上最色彩斑斕的地方,有新鮮飽滿的護士,有熱乎乎的細菌,紅色的綠色的,有一個醫院有灰色的牆,他們給出的診斷是心髒病,開了藍色的藥,而另一個醫院有黃色的牆,他們給出的診斷是神經衰弱,開了白色的藥,還有一個醫院有石頭色的牆,他們在單子上寫下一個結果,就像一種判決。
“少於一。”
那個年輕的大夫說,李樹增長期少於一,他和旁邊任何一個人算在一起,都不夠兩個人。這是一種無法補救的貧瘠。這種貧瘠在他的家裏到處都是,屋子時常一片漆黑,鍾表有時在那掛著有時不在,連他最喜歡的舊圈椅,都不足以成為那個舊圈椅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