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老太爺什麽也不怕,隻怕慶不了八十大壽。在他的壯年,他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怎樣攻進北京城。後來,他看見了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,和接續不斷的內戰;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,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;一會兒城門開了,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。戰爭沒有嚇倒他,和平使他高興。逢節他要過節,遇年他要祭祖,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公民,隻求消消停停的過著不至於愁吃愁穿的日子。即使趕上兵荒馬亂,他也自有辦法: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裏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。這樣,即使炮彈在空中飛,兵在街上亂跑,他也會關上大門,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,便足以消災避難。
為什麽祁老太爺隻預備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呢?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,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,不管有什麽災難,到三個月必定災消難滿,而後諸事大吉。北平的災難恰似一個人免不了有些頭疼腦熱,過幾天自然會好了的。不信,你看吧,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:直皖戰爭有幾個月?直奉戰爭又有好久?啊!聽我的,咱們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!
七七抗戰那一年,祁老太爺已經七十五歲。對家務,他早已不再操心。他現在的重要工作是澆澆院中的盆花,說說老年間的故事,給籠中的小黃鳥添食換水,和攜著重孫子孫女極慢極慢的去逛大街和護國寺。可是,盧溝橋的炮聲一響,他老人家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了,誰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。
兒子已經是過了五十歲的人,而兒媳的身體又老那麽病病歪歪的,所以祁老太爺把長孫媳婦叫過來。老人家最喜歡長孫媳婦,因為第一,她已給祁家生了兒女,教他老人家有了重孫子孫女;第二,她既會持家,又懂得規矩,一點也不像二孫媳婦那樣把頭發燙得爛雞窩似的,看著心裏就鬧得慌;第三,兒子不常住在家裏,媳婦又多病,所以事實上是長孫與長孫媳婦當家,而長孫終日在外教書,晚上還要預備功課與改卷子,那麽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,與親友鄰居的慶吊交際,便差不多都由長孫媳婦一手操持了;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,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點她。還有,老人自幼長在北平,耳濡目染的和旗籍人學了許多規矩禮路:兒媳婦見了公公,當然要垂手侍立。可是,兒媳婦既是五十多歲的人,身上又經常的鬧著點病;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,便破壞了家規;教她立規矩吧,又於心不忍,所以不如幹脆和長孫媳婦商議商議家中的大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