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四世同堂(全三冊)

有許多像祁老者的老人,希望在太平中度過風燭殘年,而被侵略者的槍炮打碎他們的希望。即使他們有一份愛國的誠心,可是身衰氣敗,無能為力。他們隻好忍受。忍受到幾時?是否能忍受得過去?他們已活了六七十年,可是剩下的幾年卻毫不能自主;即使他們希望不久就入墓,而墓地已經屬於敵人!他們不知如何是好!

有許多像祁天佑的半老的人,事業已經固定,精力已剩了不多,他們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,隻求在身心還未完全衰老的時候再努力奔忙幾年,好給兒孫打下一點生活的基礎,而後再——假若可能——去享幾年清福。他們沒有多少野心,而隻求在本分中憑著努力去掙得衣食與家業。可是,敵人進了他們的城;機關,學校,商店,公司……一切停閉。離開北平?他們沒有任何準備,而且家庭之累把他們牢牢的拴在屋柱上。不走?明天怎辦呢?他們至少也許還有一二十年的生命,難道這麽長的光陰都要像牛馬似的,在鞭撻下度過去?他們不曉得怎樣才好!

有許多像祁瑞宣的壯年人,有職業,有家庭,有知識,有愛國心,假若他們有辦法,他們必定馬上去奔赴國難,決不後人。他們深恨日本人,也知道日本人特別恨他們。可是,以瑞宣說吧,一家大小的累贅,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背上,使他抬不起頭來,眼老盯在地上;盡管他想飛騰,可是連動也動不得。現在,學校是停閉了,還有開學的希望沒有?不知道!即使開學,他有什麽臉去教學生呢?難道他上堂去告訴年輕的學生們好好的當亡國奴?假若學校永遠停閉,他便非另謀生路不可;可是,他能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討飯吃嗎?他不知怎樣才好!

有許多像瑞全的青年人,假若手中有武器,他們會馬上去殺敵。平日,他們一聽到國歌便肅然起敬,一看到國旗便感到興奮;他們的心一點也不狹小偏激,但是一提到他們的國家,他們便不由的,有一種近乎主觀的,牢不可破的,不容有第二種看法的,意見——他們以為他們自己的國家最好,而且希望它會永遠完整,光明,興旺!他們很自傲能夠這樣,因為這是曆史上所沒有過的新國民的氣象。他們的自尊自傲,使他們沒法子不深恨日本人,因為日本人幾十年來天天在損傷他們國家的尊嚴,破壞他們的國土的完整;他們打算光榮的活著,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!這是新國民的第一個責任!現在,日本兵攻破他們的北平!他們寧願去死,也不願受這個汙辱!可是,他們手中是空的;空著手是無法抵抗敵人的飛機與坦克的。既不能馬上去廝殺,他們想立刻逃出北平,加入在城外作戰的軍隊。可是,他們怎麽走?向哪裏走?事前毫無準備。況且,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轉呢?誰也不知道。他們都是學生,知道求學的重要,假若事情緩和下去,而他們還可以繼續求學,他們就必定願意把學業結束了,而後把身心獻給國家。他們著急,急於知道個究竟,可是誰也不能告訴他們預言。他們不知怎樣才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