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裏的孩子是盼著過年長大的。
一過冬月,暖和的太陽就烘得屋簷下的土牆熱乎乎的。裹了腳的老婆婆倚了竹藤椅曬著日頭,或眯了眼給孫兒挖耳屎,或歪著頭給哪家不愛幹淨的女孩兒捏黃頭發裏的虱子,還悠悠閑閑地講些古。老漢兒不時起身回屋,把火爐吊筒上嘟嘟冒氣的銅壺往上提一下,再把灶上煙熏的臘魚臘雞臘兔肉提出來,曬在屋場的竹杈上,瞟著光亮的膘油,一臉的富足。
遠處哪家山包的鼓響了。咚,咚咚,三兩聲,歇了。半根煙工夫,鼓聲又起,近處有人應了。半根煙工夫,蓮花塘劉家、月亮灣任家、老屋任家、高井畈劉家、架橋鄭家、鴨棚梁家、坡裏童家、望山鄒家的鼓陸陸續續響起來,遙遙對對,零零密密。畈裏人家再窮,砸鍋賣鐵,不吃不喝也得蒙一麵像樣兒的單麵牛皮鼓。大屋坡小山衝,家戶人再少,也少不了鼓和土銃。“走哇,賽鼓去囉,今年勁要碩啊——”青壯漢子吆喝著,眼睛瞪著像牛卵子。孩子們前呼後擁,像鴉雀兒潑了蛋。家家戶戶的鼓排在古柏樹下金黃的禾草上,支張老方桌,擺了些酒菜。紅衣綠襖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偎了自家菜園門,掩了嘴兒吃吃地樂。爹爹們蹲得遠遠的,撚著須,眯起眼,點點頭,擼擼下巴,不時念叨誰家又出了匹好鼓。那鼓聲,一下,兩對,三棒,有節有奏,時輕時重,亦稀亦密,一呼一應,有挑有逗,綿裏藏針,你追我趕,遠裏近裏,鼓外有音,把個十裏八鄉炸得像豆子進了熱油鍋。
落不到打鼓的細伢們,早早放起了鞭炮,一個個拖著尾煙的衝天炮淩空炸裂。偶爾有小串鞭炸響,準是哪家小子實在憋不住,偷放了大人曬在瓦頂上的年鞭。誰家小兒不小心,鞭炸在棉襖裏,過年的新衣即刻燒了一圈圈鑲黃邊的黑窟窿,招來當媽的一頓笤帚追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