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一直在回避著他,我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去寫這個人,文字會顯現你的膚淺、虛偽。他挑戰的是整個人類的虛假與做作。
這個人不斷地畫過自己的自畫像,他審視著自己,想看清自己的麵目,想明白自己為什麽總是遭到世人的白眼,遺棄與鄙視像夢魘一樣一直伴隨著他。他畫這張顯得有些醜陋的臉,用躁動不安的筆觸,一排排直線如箭矢密密射上自己的額頭、臉頰。這是上帝的旨意,要他接受這個人成為自己。在阿爾,他割下過自己的耳朵,於是,用一條白色繃帶包圍的臉,又有什麽驚喜的變化?他戴上灰氈帽、黑氈帽、青棉帽,叼上煙鬥,剃成光頭,襯上綠的、藍的、紅的、茶的底色,一次又一次地畫著自己,直到絕望的那一天,畫筆換上了槍管,對著自己,臉朝著自己深愛著的麥田,扣動了扳機。
巨大的自卑,即便一個頑強而活力四溢的生命也不能承受:沒有愛,沒有成功,沒有麵包,永遠是兄弟的累贅,病魔又來襲擊。一個火一樣燃燒著生命**的人在他三十七歲時就走向了死亡的黑暗——他無法再堅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了,連活命的麵包也要等待著施舍,除了畫畫,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是自己能幹的,他對這個自己畫了許多次的人絕望了,他再也沒有力量支撐那個自我期許了太久的價值,一次次的懷疑、打擊,他連一點活著的希望也沒有了,他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。
說他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畫家,那是多麽大的諷刺!隻有人類能心安理得地接受。在這個人死後,用他的畫拍賣出了全世界的最高紀錄,這是一種殘忍!說他有人類最真誠善良的心,那是一種虛偽!生前,他隻賣出過一幅畫,僅僅是為了活命、為了獲得那麽一點點鼓勵,但沒有,沒有人看上他的畫,那些有錢人,那些畫商,甚至是那些藝術家!他經常承受著饑餓的折磨,在弟弟那點可憐的資助裏,為買顏料與麵包而做著痛苦的選擇!他經常餓昏在自己簡陋的**。在與弟弟提奧的信中,許多篇幅裏,僅僅是為了不餓肚子他耗費了那麽多的心機。就是這樣的境況,他還害怕失去,心裏頭懷著永遠的感恩與愧疚的心情。在世人眼裏,他隻是一個無賴、懶漢、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