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徐誌摩散文精選

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

“如其你早幾年。也許就是現在,到道騫司德的鄉下,你或許碰得到‘裘德 ’的作者,一個和善可親的老者,穿著短褲便服,精神颯爽的,短短的臉麵,短短的下頦,在街道上閑暇地走著,招呼著,答話著,你如其過去問他衛撒克士小說裏的名勝,他就欣欣地從詳指點講解;回頭他一揚手,已經跳上了他的自行車,按著車鈴,向人叢裏去了。我們讀過他著作的,更可以想象這位貌不驚人的聖人,在衛撒克士廣大的,起伏的草原上,在月光下,或在晨犧裏,深思地徘徊著。天上的雲點,草裏的蟲吟,遠處隱約的人聲都在他靈敏的神經裏印下不磨的痕跡;或在殘敗的古堡裏拂拭亂石上的苔青與網結;或在古羅馬的舊道上,冥想數千年前銅盔鐵甲的騎兵曾經在這日光下駐蹤:或在黃昏的蒼茫裏,獨倚在枯老的大樹下,聽前麵鄉村裏的青年男女,在笛聲琴韻裏,歌舞他們節會的歡欣;或在濟茨 或雪萊或史文龐 的遺跡,悄悄地追懷他們藝術的神奇……在他的眼裏,像在高蒂閑 (Theuophile Gautier)的眼裏,這看得見的世界是活著的;在他的‘心眼’(TheInward Eye)裏,像在他最服鷹的華茨華士 的心眼裏,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的景象是相聯合的;在他的想象裏,像在所有大藝術家的想象裏,不僅偉大的史績,就是眼前最瑣小最暫忽的事實與印象,都有深奧的意義,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窺測的。從他那六十年不斷的心靈生活一觀察、考量、揣度、印證一從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純經驗裏,哈代,像春蠶吐絲製繭似的,抽繹最微妙最桀驁的音調,紡織他最縝密最經久的詩歌一這是他獻給我們可珍的禮物。”

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見時半自想象半自他人傳述寫來的哈代。去年七月在英國時,承狄更生 先生的介紹,我居然見到了這位老英雄,雖則會麵不及一小時,在餘小子已算是莫大的榮幸,不能不記下一些蹤跡。我不諱我的“英雄崇拜”。山,我們愛登高的;人,我們為什麽不願意接近大的?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,往往是一件費勁的事;你不僅得有熱心,你還得有耐心。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,草間的刺也許拉破你的皮膚,但是你想一想登臨危峰時的愉快!真怪,山是有高的,人是有不凡的!我見曼殊斐兒 ,比方說,隻不過二十分鍾模樣的談話,但我怎麽能形容我那時在美的神奇的啟示中的全生的震**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