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上海春秋

第三十五回春雨孤樓悄呼嬌杏秋風病榻愁譜落梅

且說那陳景範一向規矩,凡是在館子裏請他吃飯,人家叫局,他不叫局。人家問他,他說是沒有,其實他的確是沒有。也有人故意給他開玩笑,替他叫了局來,他連頭也不回過去,別說講一句話咧。他說:“這一塊錢真是冤枉,在背後坐一坐,唱幾句不入調的曲子,席不暇暖的走了,有什麽意思?我有這一塊錢不會聽馬連良王又宸去?從九點鍾聽起要聽到十二點半鍾咧。”朋友裏頭也有佩服他少年老成的,也有說他和脂粉無緣的,他也老不在意。

那一天正是十一月的中旬,天氣也漸漸的冷了。有幾個朋友約了去吃廣東宵夜,吃完了宵夜陳景範說道:“到我棧房裏去打‘圈的溫’去罷。”原來陳景範近來漸漸覺得一人無聊,常常要覓個消遣的所在。除了聽戲以外,便約幾個朋友叉叉小麻雀,打打圈的溫以解寂寥。大家都很讚成,吃完飯以後便哄到他棧房裏來。一共也有四五人,就中有位姓龔的提議,他說:“我們把杏元喚來較為有點兒興趣。”這時大家也吃得醉醺醺的,都拍手讚成。陳景範他本來不大讚成叫妓女的,但是近來覺得有孤寂之感,跟了朋友在那種地方也偶然走走;二則大家都高興,他是個主人家,怎麽便掃興呢,因此也隨聲附和說:“叫她來玩玩,送她幾個錢。我們便在頭錢裏開支就得了。”

原來那名喚杏元的並不是上海那些掛牌子出堂差的公娼,乃是一個私門子。這幾年來自從公共租界實行禁娼以來,分五年抽簽要將公娼禁絕。可是私娼卻越發多起來了,這是關於生活問題的一個大原因。一個人到了饑寒漸漸的相逼而來,貞操兩字早已拋諸腦後,何況上海地方本是一個狂**世界,所以私娼越弄越多,秘密賣**誰還禁止得住?這班人當然被饑寒所迫、冒恥為此,但是有了幾個錢她也不肯好好兒用,也便這樣的揮霍了。到沒錢時橫豎把身體來供人享用,換到了錢依然揮霍,視為固有之事。這時大家讚成去叫杏元來,便由姓龔的寫了一個條子,說在跑馬廳對門某某裏第幾號門牌,倘然不在那裏,這一家人家認得她家裏的,到她家裏去一喚就得了。去喚杏元的茶房去了,他們便開始玩起圈的溫來。停一會兒茶房回來說條子送了去,她們說就來。又等了一點鍾,隻聽有人在房門外問號頭。姓龔的開了門迎出去,果然是杏元來了,還帶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妹子,大眾便起立歡迎。原來這位杏元要論她姿色呢,並不十分美麗,要講她裝飾呢,更不十分考究;但是有一件好處,並沒有一點娼家的習氣,並沒有一毫作態,便這樣坦坦白白的。她身材倒不是那種瘦弱伶仃風也吹得倒似的,卻是個苗實半腴的體格。她在冷地裏跑進來,臉上吹得紅一塊白一塊;把一件元色華絲葛駝絨裏的鬥篷一脫,裏麵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羊皮襖,元色花緞絲棉褲子;向姓龔的道:“外麵很冷,隻怕要落雪了。你摸摸我的手凍僵了。一個熱水袋教茶房去換一換罷。”姓龔的摸一摸她的手道:“喔響,一隻鬼手。”又回頭道:“怎麽,你的妹妹也高興來嗎?”杏元道:“她要跟我來白相呀。”又四麵望了望說是誰開的房間啊?龔先生道:“哪,這位陳先生住在這裏。”杏元又向陳景範看了一看。龔先生道:“坐到這裏來。”原來他們那個桌子是傍著床的,陳景範坐在自己床沿上。糞先生把杏元一拖,也就坐在床沿上。糞先生道:“這個玩意兒你會不會?”杏元道:“是圈的溫嗎?略為有些兒懂。”糞先生道:“你何妨也來幾副呢。”這時座上的人都說歡迎歡迎,加入加入。杏元道:“但我是不火會的呀。”一麵便作手在衣袋裏掏出一張五塊的四明銀行紗票來叫茶房去兌。這時陳景範正贏了幾副,說:“何必兌呢,這裏拿一點角子先賠起來就是了。”便把自己身邊的十幾個角子推到杏元麵前說:“不夠再拿。”杏元有了這賭本,不想今天運氣很好,常常第一張牌就拿到一個愛詞。照規矩是累司。第二張就是一個十點,總是加倍的嬴。她和陳景範坐得甚近,有時陳景範的牌已經派司了,就和他商量該要再拿一張罷,或者就此不拿罷。陳景範也很高興做她一個顧問,她便陳先生長陳先生短隻顧親熱起來了。雖然是落花有意,也術必流水無情。所以天下的事往往有出於常識之外者,不能一概而論。就象陳景範,平日之間他從不踏進堂子的門,生平不吃花酒,他自己從不主張叫局,人家叫了局來他睬也不睬,又說人家花費了州局的錢還不如聽戲,盡有許多豔如桃李美若天仙的人也不曾**了他,他也無動於中,卻和一個姿不出眾貌不驚人的杏元忽地縫繼起來,真是出人意料之外。這真是佛家所說的一個緣字了。不過這緣字裏也有好些分別,有好的緣,有惡的緣。我看陳景範和杏元的一段姻緣,大概是惡的緣罷,倘然輪回之說可信,前世裏兩人一定有什麽糾綻未清、宿冤未了。也不獨是陳景範和杏元,世間有許多正式非正式的夫婦男女關係隻怕前世裏終有一劫,大都不是一種好的緣罷。我想讀我書的人,除了最少數的人他還在美滿之中不會覺得,此外都要讚歎我的話兒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