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我
渾身是血的韋溫雪,就在那個白雪漫飛長安的漆黑冬夜,帶著一隻老虎逃出了死囚牢。
他們終是要告別。
一粒粒潔白的雪屑鑽進橙紅皮毛裏,老虎抖了抖黑紋白圈的圓耳朵,望著主人的身影消失在十二月的風雪中。
被踩踏下去的細雪在腳下發出吱吱輕響,前方的世界是如此廣闊,一片白茫茫。他走著走著,恍然在想,我是誰呢?
聽聞舊貴族被斬首的那一夜,韋溫雪看到很多很多雙眼睛,在漫天白雪中,像是一隻隻微微發亮的黃黑斑蝴蝶,緩緩張開雙翼,似生似死地凝望著他。他入迷地望著那些懸浮著的眼睛,在雪地裏走了一圈又一圈,貼近了仔細地張望。
可那些映著他身影的眼睛突然又閉上了,上千隻黃黑斑的蝴蝶倏忽合上雙翼,向著深深積雪同時栽了下去。韋溫雪猛然一驚地直起身,最後一雙眼睛擦著他的鼻尖墜落,他看見了一片潔白的影子,蝴蝶裏住著世上最高潔而孤獨的詩客,像水鏡中天上的月仙,那素來溫潤的柳公子淒婉地望著他,終於閉上眼,葬在白雪皚皚的長安。
當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看到你,再沒有一麵鏡子時,你還知道自己的模樣嗎?
當記得你的人都死光了——
你還存在嗎?
他恍然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,關於自己的一切,金色的光從藍天上升起,在書頁的記載中,韋溫雪的腦袋便在這一刻落地,關於他的所有曆史已經終止。
那麽,現在的他又是誰呢?獸麵遮著他的臉,他遊**在長安的一個又一個黑夜裏,孤獨地失憶,他記得父母兄弟淑德寧老師每一個人的樣子……但他記不起自己的樣子了。
他曾是個如狐般狡黠的幽暗情人,執著長長的青玉煙管,坐在暴雨的床幕下低聲說出虛與委蛇的情話,但在那個黑衣的女人離去後,狐狸失去了那雙要騙過的眼睛,那身赤紅色的皮毛又與誰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