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四世同堂(全三冊)

二十五

北平,那剛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,而在滅亡的時候反倒顯著更漂亮的北平,那因為事事都有些特色,而什麽事也顯不出奇特的北平,又看見一樁奇事。

北平人,正像別處的中國人,隻會吵鬧,而不懂得什麽叫嚴肅。

北平人,不論是看著王公大人的,行列有兩三裏長的,執事樂器有幾百件的,大殯,還是看著一把紙錢,四個杠夫的簡單的出喪,他們隻會看熱鬧,而不會哀悼。

北平人,不論是看著一個綠臉的大王打跑一個白臉的大王,還是八國聯軍把皇帝趕出去,都隻會咪嘻咪嘻的假笑,而不會落真的眼淚。

今天,北平可是——也許是第一次吧——看見了嚴肅的,悲哀的,含淚的,大遊行。

新民會的勢力還小,辦事的人也還不多,他們沒能發動北平的各界都來參加。參加遊行的幾乎都是學生。

學生,不管他們學了什麽,不管他們怎樣會服從,不管他們怎麽幼稚,年輕,他們知道個前人所不知道的“國家”。低著頭,含著淚,把小的紙旗倒提著,他們排著隊,像送父母的喪似的,由各處向天安門進行。假若日本人也有點幽默感,他們必會咂摸出一點諷刺的味道,而申斥新民會——為什麽單教學生們來作無聲的慶祝呢?

瑞宣接到學校的通知,細細的看過,細細的撕碎,他準備辭職。

瑞豐沒等大哥起來,便已梳洗完畢,走出家門。一方麵,他願早早的到學校裏,好多幫藍東陽的忙;另一方麵,他似乎也有點故意躲避著大哥的意思。

他極大膽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裝!自從日本人一進城,中山裝便與三民主義被大家藏起去,正像革命軍在武漢勝利的時候,北平人——包括一些旗人在內——便迎時當令的把發辮卷藏在帽子裏那樣。瑞豐是最識時務的人。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嗶嘰的中山裝脫下來,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處。可是,今天他須領隊。他怎想怎不合適,假若穿著大衫去的話。他冒著汗從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裝找出來,大膽的穿上。他想:領隊的必須穿短裝,恐怕連日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裝是隻為了“裝”,而絕對與革命無關。假若日本人能這樣原諒了中山裝,他便是中山裝的功臣,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們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