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迅自己不承認是教育家或青年的導師,然而他的言滿天下,尊重創造和奮鬥,並且主張擴充文化,指導青年的生活,這些都是合於教育的;他的行為人範,刻苦耐勞,認真周密,赤誠愛國,情願自作犧牲,這些又是合於教育的。正惟其自己不承認是教師,這才夠得上稱為真正的教師。他就學在仙台醫學專校的時候,倫理學的成績例在優等,從此可知他的涵養德性,有本有源,他的判斷事物的價值,有根有據。我常常說:他不但於說明科學攻習有素,且於軌範科學如倫理學美學之類也研究極深。客觀方麵既說明事實的所以然,主觀方麵又能判斷其價值的所在。以之運用於創作,每有雙管齊下之妙。舉例言之,他利用了醫學知識寫《狂人日記》,而歸結於羞惡是非的判斷,說:“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曆的我,當初雖然不知道,現在明白,難見真的人!”此非有得於倫理學的修養,明白善惡的價值判斷,何能達到這種境地呢!
魯迅作品中,未嚐明言道德,而處處見其德性的流露。他的偉大,不但在創作上可以見到,即在其起居狀況,瑣屑言行之中,也可見得偉大的模範。現在略略的舉出魯迅的德行的特點:第一是誠愛,他的創作,即以其誠愛為核心的人格表現。例如《一件小事》(《呐喊》),他描寫車夫扶著一個車把摔倒的花白頭發的女人,走向巡警分駐所去的時候,突然感到這車夫人格的偉大,說:
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,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,刹時高大了,而且愈走愈大,須仰視才見。而且他對於我,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,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麵藏著的“小”來。
……
這事到了現在,還是時時記起。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,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。幾年來的文治武力,在我早如幼少時候所讀過的“子曰詩雲”一般,背不上半句了。獨有這一件小事,卻總是浮在我眼前,有時反更分明,教我慚愧,催我自新,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