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柳如是別傳

第三期02

〔薄幸〕〔旦上〕薄妝凝態。試暖弄寒天色,是誰向殘燈淡月,仔細端詳無奈。憑墜釵飛燕徘徊,恨重簾,礙約何時再。〔浣〕似中酒心情,羞花意緒,誰人會。懨懨睡起,兀自梅梢月在。

同書第五三出《節鎮宣恩》雲:

〔催拍〕〔生〕是當年天街上元。絳籠紗燈前一麵,兩下留連。兩下留連。幸好淡月梅花,拾取釵鈿。將去納采牽紅,成就良緣。〔合〕今日紫誥皇宣。夫和婦永團圓。

《寒柳詞》之“憶從前,一點東風,幾隔著重簾,眉兒愁苦。待約個梅魂,黃昏月淡,與伊深憐低語”與玉茗之曲,其詞語有關尤為明顯。“還記得,舊時飛絮”者,用劉夢得《楊柳枝詞九首》之九“春盡絮飛留不得,隨風好去落誰家”之意(見《全唐詩》第六函劉禹錫一二),暗指崇禎八年首夏之離去臥子,實為高安人、張孺人所遣出,故臥子和少遊《滿庭芳》詞亦雲“念飄零何處,煙水相聞”也。“尚有燕台佳句”之語,用《李義山詩集(下)·柳枝五首(並序)》及《燕台四首》之古典。又,陸遊《放翁詞·釵頭鳳》上半闋雲:

紅酥手,黃縢酒,滿城春色宮牆柳。東風惡,歡情薄。一懷愁緒,幾年離索。錯,錯,錯。

或謂《寒柳詞》當與務觀此詞有關。“宮牆柳”之“柳”,借指己身之姓,亦即“寒柳”之“柳”。“東風惡,歡情薄”即《寒柳詞》“一點東風”及“眉兒愁苦”之出處。“東風”借指臥子之姓,“幾隔著重簾”,意謂臥子家中高安人以至張孺人之重重壓迫,環境甚惡,致令兩人歡情淡薄,所以“眉兒愁苦”也。“幾年離索”借指崇禎八年己身離去臥子,至十二年賦《寒柳詞》,已曆數年之時間也。斯說自亦可通,附記於此,以備一解。“約個梅魂,黃昏月淡”除用湯《曲》外,原出朱淑真《斷腸詞·生查子》:“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”之典。(寅恪案:此詞見楊慎《詞品》二“朱淑真元夕詞”條。至其作者是否為幽棲居士,抑或歐陽永叔、秦少遊之問題,於此姑不置論。然就河東君身份言之,自宜認為“斷腸詞”也。)此固易解,不必多論。但別有可注意者,“東風”“梅魂”之語,則從《東坡集》一三《〔元豐〕六年正月二十日複出東門仍用前韻(七律)》“長與東風約今日,暗香先返玉梅魂”兩句而來。(寅恪案:東坡此詩用意遣辭,實出韓致光《湖南梅花一冬再發,偶題於花援(七律)》,見馮應榴《蘇文忠詩合注》二二引何焯語。河東君詞固與冬郎詩無涉,但義門所論甚精,故附記於此,以供讀蘇詩者之一助。又關於用典之問題,可參第一章論錢遵王注牧齋詩條。)與臥子平生鄙薄宋詩者,大異其趣矣。意者河東君自兩遊嘉定,與程孟陽、唐叔達、李茂初輩往來以後,始知詩學別有意境,並間接得見牧齋論詩之文字,遂漸受錢、程一派之熏染,而脫去幾社深惡宋詩之成見耶?今就《東山酬和集》所錄河東君詩觀之,實足證明鄙說。由是言之,河東君學問嬗蛻,身世變遷之痕跡,即可於《金明池》一闋約略窺見。斯殆為昔人所未注意及之者,故附論之如此。至“約個梅魂”之語,“梅魂”雖本出東坡詩,而約個之“約”,則兼用世傳朱氏《元夕》詞原語。且元夕觀燈,與《紫釵記》之玉燕釵有關。可知河東君實以霍小玉自比也。寅恪更疑河東君詞中“約個梅魂”句之微旨,複由玉茗堂《還魂記》中“柳夢梅”之名啟悟而來。然則河東君之作品襲取昔人語句,皆能靈巧運用,絕無生吞活剝之病。其天才超越,學問淵博,於此益足證明矣。今讀《寒柳詞》者,但謂與玉谿生詩相幹涉,而不知與《紫釵記》關係最密切,特標出之,以告論文治史之君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