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路上的祖先

怒江的方式

早晨

感覺早晨像個物體,是因為一個傈僳族老人。他坐在怒江邊,安靜、悠然,像北方男人坐在自己的炕頭上。他坐在早晨,早晨不再是一個時間,早晨是個物體,他坐在上麵,早晨就屬於他了,一塊苞穀地一樣屬於他了。從他身上感覺出的早晨,那麽寧靜,是一個隻屬於他個人的時光。怒江剛才還那麽野性,老人出現了,它就成了一匹匹馴化的野馬群,沒有了荒灘野地的暴戾。

老人身邊,一來一往兩條溜索,如長蛇爬上一處有七級台階的岩石,然後箭一樣射向了對岸。不到江心它就消失了——因為江麵太寬,人的視力不濟。

怒江很低,山坡公路下,像一條被困的巨龍。老人並不在意它,盡管江水怒吼。

我的突然到來,老人給了一個回頭。一雙深邃蒼勁的眼睛露出銳利的光,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。他是一隻老了的蒼鷹,懶懶地收斂了自己的翅膀。轉回頭去,他就忽略了我的存在。他身體的各個部位甚至動都沒有動。

傈僳人不會走到岸邊來看怒江。他們彼此靠近,隻有輕緩又悠閑的腳步。彼此能從腳步聲感覺到各自的心事、性情。從小車裏出來,然後站在江邊望一望,這是外來者才有的方式。

我覺得這一瞬間看見了老人的一生——他在怒江邊生活,如同一棵漆樹,從出生到衰老,一生被他過得那麽漫長,怒江已等同於整個世界了。梵高當年畫《吃土豆的人》、羅中立畫《父親》也一定是這個感覺——那一瞥有人一生的命運。

對岸一個人影向我飛了過來。那鐵製的滑輪在鋼纜上“吱——吱——”直響。整個世界都隨著他在飛。我和岸上的石頭、樹木向他撲來。眨眼間他由一個黑色的人影變成了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衫上衣、米色褲子的中年男人。快到岸時他的速度慢了下來,甚至停下來了,我們彼此都確定了一個位置。盡管我沒有動,因為有人動了,世界都在動**中。他右手扶住滑輪,左手攀著鋼纜,一節一節把自己拉到了岸上。這是鋼纜下墜造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