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陳嗣慶眼裏,三毛一直是個讓他頭疼的孩子,讓他的笑最多,眼淚也最多。
陳嗣慶曾經在暗夜裏祈禱過許多次:讓她像我一些吧,讓她和家裏人都一樣吧,謹小慎微、踏實、循規蹈矩。他也常和妻子繆進蘭心事重重地討論,三毛是像他們夫妻倆的哪一個,或者,她誰都不像,更像自己已經逝世的父親?
這樣祈禱時,他並不知道,三毛之所以成為三毛,其實和他有著重要的關係——做為律師的他,在三毛童年的記憶裏幾乎沒有過依賴性的姿態。他不需要朝九晚五地趕著時間去上班,不管時代怎麽變化地點怎麽遷移他都能保證著家庭的穩定收入,讓全家人生活得踏實有禮。或者他告訴過三毛,也或者他沒有說,但是在三毛的確是從他身上學到——不必依賴著別人求生存,以自己的方法謀生便可以。
在三毛心裏,第一樁關於父親的記憶可能隻是樁幻想,除非她真能在她出生那天就擁有了記憶力:“有人在說——噯,又來了個妹妹,也好也好。我聽見父親騎著大馬飛奔而來,馬蹄的聲音方才歇了,他本人的腳步靜靜踏入房間。我又聽見有人對父親說:‘是個女孩’。——我心虛,不敢啼哭。我知道——這是父親來世上跟我照麵的第一回。”
她對自己是家裏第二個女兒,一直是有些“心虛”的。她以為,在家裏做老二的孩子,就是夾心餅幹中那些夾心,味道可能是美的,但是被上下的姐弟壓著,擠得變形,且被忽視。她這樣想,就以為父母其實也是這樣想,有時候,她甚至會猜疑父母是不喜歡她的出生的,如果可以選擇,他們更希望她不是“妹妹”而是“弟弟”
第二樁記憶是在南京。
有一次,為著躲雪球,三毛闖進了書房——書房是父親和伯父的地盤,他們沒有另找地方辦公,這裏便做了律師事務所。正巧陳嗣慶要出門,他隻是皺著眉頭看這滿頭滿腦雪沫彈痕的女兒,叮囑了一聲“不許碰東西”,就走了出去。這,對三毛,真是意外之喜。要知道,平日裏,她隻是將腦袋在書房門前輕輕一探,就會聽到父親或者伯父不怒自威的聲音:“到別處玩去。”書房裏的陳設,她早就熟了,父親不在的時候,她也曾偷偷進來玩過。除了文房四寶外,她最喜歡一隻小小的中國瓷花缸,小缸還沒有一隻湯碗大,裏麵還放著一支比珍珠耳環還要細小的水勺。在耶誕節時,雖然她不清楚那小缸的作用,但是還試圖和聖誕老人打交道,讓他知曉自己的心事,能將這隻小缸子放進她的襪子裏做禮物。三毛太想弄明白小缸子的作用,就一個人躲在書房門外偷看。有一天,看到父親用那隻細小的水勺在小缸裏淘水,再將水放進大硯台中——太神奇了,清水進了硯台後隻需磨上幾磨就成了黑色的墨。三毛知道了答案,心頭一陣狂喜。於是每當無人的午後,隻要傭人江媽不注意她,她就會跑進書房,爬上椅子,再攀上桌子,趴在小瓷缸邊,一小匙一小匙地將水從缸裏注進硯台。被江媽捉出來時,她常常已經將自己弄得滿身都是黑了——她又飛快地撲到桌子邊去,剛爬上桌子,手剛剛碰到那小勺的柄,就聽見細脆的一聲響,小缸子就碎開了。三毛那時還不懂得凍裂這回事,隻是拿著那小勺,看著勺端結成冰的那團水,惶得要哭出聲來。隱約聽到院裏有人聲,她嚇得丟掉小勺,飛快地爬下桌子,溜之大吉。過不了多久,她被父親在樓梯間堵住,父親將她叫進書房,輕輕問:“這小水缸是不是你弄破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