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汝昌先生對《紅樓夢》一書的大結構的研究,最後形成了一個總的看法,就是全書的情節發展以九為單位,每九回形成一個大環節,九九推進,共十二個環節,因此全書應該是12×9=108回。這樣的文本結構,跟以九組金陵十二釵構成總計108釵的《情榜》的設計,是配套的。
周先生指出:“自二十八回至此回,為全書之第四‘九’,回回各有奇境,文思意致,精彩繽紛,使人應接不暇。是為《石頭記》前半部中精華之凝聚。”第三十三回異峰突起,寶玉被賈政痛笞,仿佛巨石落水,濺起水柱,再形成激**的波環。第三十四回至第三十六回,則波環漸漸平緩,化為圈圈漣漪,最後以寶玉“情悟梨香院”,在情節的“他者化”中,複歸暫時的平靜。
我始終主張文本細讀。有人一直批評我是在搞“紅外學”,似乎我的研究,是離開了《紅樓夢》的文本,光去講些《紅樓夢》以外的事情。其實我自始至終堅持從細讀文本出發,正因細讀,才能從“假語存”中,揭秘出“真事隱”,這種揭秘是文本的必要的詮釋與延伸。當然這隻是無數種解讀、研究《紅樓夢》的方法中的一種,我從來不以為隻有自己的這種研究方法才“正確”。“條條大路通羅馬”,每個人都有天賦的思考權、研究權和話語權,都可以從自己獨特的角度來講述自己欣賞《紅樓夢》的心得,怎麽能將研究方法定為一尊,動輒斥責別人“是對社會文化的混亂”“擾亂了文學藝術的研究方向”(此二頂嚇人的帽子見於《紅樓夢學刊》2005年第6輯中)呢?
那麽,對這四回細讀,我就有三個問題,提出來與諸位紅迷朋友討論。第一個問題:究竟是誰,向忠順王府密告了寶玉與蔣玉菡的親密接觸?
第三十三回賈政痛打寶玉,從表麵文章上看,是因為寶玉“在外遊**優娼,表贈私物,在家荒疏學業,**辱母婢”,當然,賈環適時地火上澆油,使得賈政的怒火更呈幾何級數暴漲。20世紀後半葉至今,不少論家對這一情節的詮釋,大體而言,是把賈政定性為封建正統的代表人物,寶玉則是反封建的社會新人,賈政痛打寶玉,是封建、反封建兩種力量的必然衝突,賈政打寶玉的實質是封建正統對反封建新人的一次鎮壓。這種詮釋是有一定道理的,但未必完全符合曹雪芹的原意。我在本係列第一部裏講了,這場大風波的真正背景,是兩位王爺在爭奪一個戲子,一方是素與榮寧二府沒有來往的忠順王,另一方則是與榮寧二府世代密切交往的北靜王。而他們所爭奪的這個戲子,曹雪芹故意命名為蔣玉菡,藝名呢,古本裏“琪官”“棋官”兩見。周匯本將兩種寫法都保留了,但通過注解,比較傾向於“棋官”是曹雪芹的原筆。因為古代的玉製圍棋子,有雕成菡萏(蓮花)形的,這就與“玉菡”的命名配套。這棋官本來是忠順王豢養的戲子,卻私下裏去親近北靜王,北靜王喜歡他,把一條茜香國女王的血點子似的大紅汗巾賜給了他。他在馮紫英家裏遇見了寶玉,兩人一見如故,寶玉給了他扇墜,他就將那條汗巾換給了寶玉。關於這條汗巾,在第二十八回裏,各古本上有兩種寫法,一種說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來的。一種隻說是茜香國女國王之物,周匯本取後一種,認為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。也是,一個女國王給中國皇帝的貢品,怎麽會是係在**上的腰帶呢?即使她真用那腰帶當貢品,中國皇家也會認為是大不敬,拒絕接受的呀!很可能是中國皇帝征服了那個茜香國,其女王一度被俘,她的汗巾子成為戰利品,皇帝把它跟別的一些東西分賜給眾王爺,北靜王得到了,又賜給棋官,這就比較說得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