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陳從周說園

說園(四)

一年漫遊,觸景殊多,情隨事遷,遂有所感,試以管見論之,見仁見智,各取所需。書生談兵,容無補於事實,存商而已。因續前三篇,故以《說園(四)》名之。

造園之學,主其事者須自出己見,以堅定之立意,出宛轉之構思。成者譽之,敗者貶之。無我之園,即無生命之園。

水為陸之眼,陸多之地要保水;水多之區要疏水。因水成景,複利用水以改善環境與氣候。江村湖澤,荷塘菱沼,蟹籪漁莊,水上產物不減良田,既增收入,又可點景。王漁洋詩雲:“江幹都是釣人居,柳陌菱塘一帶疏;好是日斜風定後,半江紅樹賣鱸魚。”神韻天然,最自依人。

舊時城牆,垂楊夾道,杜若連汀,雉堞參差,隱約在望,建築之美與天然之美交響成曲。王士禎詩又雲“綠楊城郭是揚州”,今已拆,此景不可再得矣。故城市特征,首在山川地貌,而花木特色,實占一地風光。成都之為蓉城,福州之為榕城,皆予遊者以深刻之印象。

惲壽平論畫:“青綠重色,為濃厚易,為淺淡難,為淺淡易,而愈見濃厚為尤難。”造園之道正亦如斯,所謂實處求虛,虛中得實,淡而不薄,厚而不滯,存天趣也。今經營風景區園事者,破壞真山,亂堆假山,堵卻清流,另置噴泉,拋卻天然而好作偽。大好泉石,隨意改觀。如無噴泉,未是名園者。明末錢澄之記黃檗山居(在桐城之龍眠山),論及“吳中人好堆假山以相誇詡,而笑吾鄉園亭之陋。予應之曰:‘吾鄉有真山水,何以假為?惟任真,故失諸陋。洵不若吳人之工於作偽耳。’”又論此園:“彼此位置,各不相師,而各臻其妙,則有真山水為之質耳。”此論妙在拈出一個“質”字。

山林之美,貴於自然,自然者存真而已。建築物起“點景”作用,其與園林似有所別,所謂錦上添花,花終不能壓錦也。賓館之作,在於棲息小休,宜著眼於周圍有幽靜之境,能信步盤桓,遊目騁懷,故室內外空間並互相呼應,以資流通,晨餐朝暉,夕枕落霞,坐臥其間,小中可以見大。反之高樓鎮山,汽車環居,喇叭徹耳,好鳥驚飛。俯視下界,豆人寸屋,大中見小,渺不足觀,以城市之建築奪山林之野趣,徒令景色受損,遊者掃興而已。丘壑平如砥,高樓塞天地,此幾成為目前旅遊風景區所習見者,聞更有欲消滅山間民居之舉,誠不知民居為風景區之組成部分,點綴其間,楚楚可人,古代山水畫中每多見之。餘客瑞士,日內瓦山間民居,窗明幾淨,予遊客以難忘之情。我認為風景區之建築,宜隱不宜顯,宜散不宜聚,宜低不宜高,宜麓(山麓)不宜頂(山頂),須變化多,樸素中有情趣,要隨宜安排,巧於因借,存民居之風格,則小院曲戶,粉牆花影,自多情趣。遊者生活其間,可以獨處,可以留客,“城市山林”,兩得其宜。明末張岱在《陶庵夢憶》中記範長白園(即蘇州天平山之高義園)雲:“園外有長堤,桃柳曲橋,蟠屈湖西,橋盡抵園,園門故作低小,近門則長廊複壁,直達山麓,其繒樓幔閣,秘室曲房,故匿之,不使人見也。”又毛大可《彤史拾遺記》記崇禎所寵之貴妃,揚州人,“嚐厭宮闈過高迥,崇杠大牖,所居不適意,乃就廊房為低檻曲楯,蔽以敞槅,雜采揚州諸什器,床罩供設其中”。以證餘創山居賓舍之議不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