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四世同堂(全三冊)

二十七

瑞宣不再到學校去。他可是並沒正式的辭職,也沒請假。他從來是個丁是丁,卯是卯的人,永遠沒幹過這種拖泥帶水的事。現在,他好像以為辭職與請假這些事都太小,用不著注意了;作亡國奴才真正是大事,連作夢他都夢見我們打勝仗,或是又丟失了一座城。

他必須去掙錢。父親的收入是仗著年底分紅;一位掌櫃的,按照老規矩,月間並沒有好多的報酬;父親的鋪子是遵守老規矩的。可是,從七七起,除了雜糧店與煤炭廠,恐怕沒有幾家鋪店還照常有交易,而父親的布匹生意是最清淡的一個——誰在兵荒馬亂之際還顧得作新衣服呢。這樣,到年終,父親恐怕沒有什麽紅利好拿。

老二瑞豐呢,瑞宣看得很清楚,隻要得到個收入較多的事情,就必定分居另過。老二,和二奶奶,不是肯幫助人的人。

積蓄嗎,祖父和母親手裏也許有幾十或幾百塊現洋。但是這點錢,除非老人們肯自動的往外拿,是理應沒人過問的——老人的錢,正和老人的病相反,是不大願意教別人知道的。瑞宣自己隻在郵局有個小折子,至多過不去百塊錢。

這樣,他是絕對閑不起的。他應當馬上去找事情。要不然,他便須拿著維持費,照常的教書;等教育局有了辦法,再拿薪水。無論怎樣吧,反正他不應當閑起來。他為什麽不肯像老三那樣跺腳一走?還不是因為他須奉養著祖父與父母和看管著全家?那麽,既不肯忍心的拋棄下一家老少,他就該設法去掙錢。他不該既不能盡忠,又不能盡孝。他曉得這些道理。可是,他沒法子打起精神去算計煤米柴炭,當華北的名城一個接著一個陷落的時候。他不敢再看他的那些學生,那些在天安門慶祝過保定陷落的學生。假若整個的華北,他想,都淪陷了,而一時收複不來;這群學生豈不都變成像被小崔打了的小兵?他知道,除了教書,他很不易找到合適的事作。但是,他不能為掙幾個錢,而閉上眼不看學生們漸漸的變成奴隸!什麽都可以忍,看青年變成奴隸可不能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