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封 寄諸用明
——正德六年(1511)
得書,足知邇來學力之長,甚喜!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,科第遲速,所不論也。況吾平日所望於賢弟,固有大於此者,不識亦嚐有意於此否耶?便中時報知之。
階、陽[1]諸侄,聞去歲皆出投試,非不喜其年少有誌,然私心切不以為然。不幸遂至於得誌,豈不誤卻此生耶!凡後生美質,須令晦養厚積。天道不翕聚,則不能發散,況人乎?花之千葉者無實,為其華美太發露耳。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,便當有進步處矣。
書來勸吾仕,吾亦非潔身者,所以汲汲於是,非獨以時當斂晦,亦以吾學未成。歲月不待,再過數年,精神益弊,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,則將終於無成。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。但老祖而下,意皆不悅,今亦豈能決然行之?徒付之浩歎而已!
釋讀:晦養厚積 潛龍勿用
這封家書,是王陽明寫給自己的妻弟諸用明的,勉勵他在學業上精進。開篇王陽明便說道: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,科第遲速,所不論也。”這是王陽明對諸弟和侄子們一向的教法,君子猶道不猶貧,不患無官患無學。王陽明的曾祖王世傑跟學生說:“學者能見得曾點意思,將灑然無入而不自得,爵祿之無動於中,不足言也。”這和王陽明教導弟弟們,是一個路數。不汲汲於功名,而要以聖賢自期。同時,也要能灑脫。所謂“曾點意思”即是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”孔子高度讚揚這種“無意必”的灑脫,陽明家族裏這種超拔灑脫的家風,也是薪火相傳。
家書第二段,王陽明跟這位妻弟講了晦養厚積的重要性。王陽明對少年得誌不以為然,覺得未必是好事,把精力耗費在功名上,反而誤了一生。開先者謝獨早,王陽明更看重的是“培根”。認為人當樹立學以成聖的大目標,而要實現大誌,則必經一番韜光養晦。常言“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誌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”王陽明能擔當大任,正如是也。他入獄時精研《周易》,被貶龍場時突破生死一關,百死千難,最後養出一句“致良知”。王陽明曾多次激動地描述他一口道盡這千古聖學之秘的心情:“吾良知二字,自龍場以後,便已不出此意,隻是點此二字不出,與學者言,費卻多少辭說,今幸見此意,一語之下,洞見全體,真是痛快!”也就是說自 37 歲龍場開竅,這“良知”已在他胸口盤桓了,當時已悟到此,隻是還差一點,就為了這一點,他先是說“心即理”,後又講“誠意”,講“克己省察”“收放心”,講“知行合一”。大方向、基本路數是一致的,但都不如“致良知”一語之下洞見全體,既包含了本體又包含了方法,又簡易精一。而吐出這句光芒萬丈的“致良知”,王陽明已 49 歲,十二年的功夫與尋找,誰說不是晦養厚積呢?哲人、作家們一生創作探索,有時也隻為“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”。一句十年得,去繁求簡。所有簡易通達之學,無不經千錘百煉而來。隻此“致良知”一句,我們今人切不可輕易放過或當口頭禪似隨意玩弄,需著實用功,體證體悟,方不辜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