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文學理論新編(第4版)

第一節 經典文本閱讀

一、詩論[1](鍾惺)

《詩》[2],活物也。遊、夏[3]以後,自漢至宋,無不說《詩》者,不必皆有當於《詩》,[4]而皆可以說《詩》。其皆可以說《詩》者,即在不必皆有當於《詩》之中。非說《詩》者之能如是,而《詩》之為物,不能不如是也。

何以明之?孔子,親刪《詩》者也。[5]而七十子之徒,[6]親受《詩》於孔子而學之者也。以至春秋列國大夫,與孔子刪《詩》之時不甚先後而聞且見之者也;[7]以至韓嬰,漢儒之能為《詩》者也。[8]且讀孔子及其弟子之所引《詩》,列國盟會、聘享之所賦《詩》,與韓氏之所傳《詩》者,其事其文其義不有與《詩》之本事、本文、本義絕不相蒙,而引之、賦之[9]、傳之[10]者乎?既引之,既賦之,既傳之,又覺與《詩》之事之文之義,未嚐不合也。其故何也?夫《詩》,取斷章者也。[11]斷之於彼,而無損於此;[12]此無所予,而彼取之。[13]說《詩》者盈天下,達於後世,屢遷數變,而《詩》不知;而《詩》固已明矣,而《詩》固已行矣。然而《詩》之為《詩》自如也,此《詩》之所以為經也。[14]今或是漢儒而非宋,是宋而非漢,非漢與宋而是己說,則是其意以為《詩》之指歸,盡於漢與宋與己說也,豈不隘且固哉?

漢儒說《詩》據《小序》[15],每一詩必欲指一人一事實之。考亭[16]儒者,虛而慎,寧無其人、無其事而不敢傳疑,故盡廢卜《序》[17]不用。然考亭所間指為一人一事者,又未必信也。考亭注有近滯者、近癡者、近疏者、近累者、近膚者、近迂者,[18]考亭之意:非以為《詩》盡於吾之注,即考亭自為說《詩》,恐亦不盡於考亭之注也。凡以為最下者,先分其章句,明其訓詁,若曰:“有進於是者,神而明之,引而伸之,而吾不敢以吾之注,畫天下之為《詩》者也。”[19]故古之製禮者,從極不肖立想,[20]而賢者聽之。解經者從極愚立想,而明者聽之。今以其立想之處,遂認為究極之地,可乎?國家立《詩》於學官,以考亭注為主,[21]其亦曰:有進於是者,神而明之,引而伸之雲爾。